Thursday, December 13, 2007

懷舊。


小時候爸媽工作忙,我和外公外婆住在台南縣永康鄉一個叫
網寮的小地方,叫精忠二村的老舊眷村裡。


以外婆家為中心,向左走是菜市場,向右走是活動中心──
一個上以鐵皮為屋頂的廣場,每星期五晚上有夜市,不外乎五
元攤啦,便宜衣服鞋子啦,給小孩坐的小火車這些東西。再向
前是復興國小,臭臭的動物籠子園裡有幾隻孔雀,瘦巴巴老是
掉羽毛,我撿回去當寶貝。


網寮沒有公寓,至少二十年前是如此。看得到的都是一層磚房,
內有煙囪、天井、灶台、柴房、小菜園,一條小水溝在屋外繞
一圈。用水要到村裡壓水機去抽地下水再抬回家。燈是黃色小
燈泡。每天早上我和外公外婆去外面工地撿人家不要的木柴或
報紙,丟進鐵爐裡燒,才有熱水可用。煮飯當然也是一樣要燒
,剩的柴就和廢五金一起堆在柴房裡。天井則用來養雞。牆是
用木頭皮貼的,屋頂由瓦砌成。電視是有木門的那種,門一
拉上螢幕就熄滅掉。老唱機和黑膠盤。村長送的日曆和肥皂。


因為無聊,活得像小泰山,拔葉子玩伴家家酒,灌"斗杯仔",
抓蟋蟀,爬樹。門口院子裡種有一棵約成人雙臂合抱粗的芒果
樹,每年夏天結實壘壘,吃到我臉色發黃為止。


外公從河南來。他老是坐在他的寶座上邊喝茶邊抽煙,早上讀報
晚上看電視。每次見到某某人和某某黨就大罵"幹拎娘",罵的卻
是台語。外公很愛喝酒,每餐添飯前一定先裝碗"紅露"。我也在
一旁喝,發現喝越多老人家越高興,不知不覺就喝到現在。外公
對我很嚴格,每天要我練書法,寫滿兩大張才放人出去玩。我還
得陪他看不知所云的河南梆子,看著看著睏極了,又怕他生氣。
他很疼我,每週五去夜市前他都偷偷塞錢給外婆,要她多買一點。
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錢都藏在哪裡。他們靠退伍榮民的薪俸度日,
一個月兩萬多台幣吧,倒也過得自由自在。


我在外公家讀了不少雜七雜八不合年齡的書,莎岡,廖輝英,
川端康成,讀者文摘,蒲松齡,海明威,多是舅舅他們大學時
唸的。外婆還逼我背唐詩宋詞。


除了中午過後郵差經過門口之外,再也聽不到任何機械的聲音
。五點開始可見到家家煙囪上炊煙繚繞,至今我還懷念那氣味。
炊煙的氣味以及初一十五燒紙錢的氣味。


鄉下地方什麼小昆蟲小動物都見得到,那時候個頭小小的,只
覺得自己也是牠們中的一種。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名字叫綠豆。


治安很好,大門上沒有鎖,睡前只須以鐵絲輕輕栓上。



後來我離開網寮,去了台北,又來到紐約。走過倫敦巴黎,走過
上海東京,我自詡無情不受國族意識羈絆,可以四處生根落地。
其實漂流的習性從未能讓我離開過那裡,從未能忘懷過那裡。
只有為了親人我願意奉獻我的歸屬感。